李木馬

假期得閑,臨顏書 《元結墓表》,對 “變化”又有所悟。書家之變,顏真卿可為杰出代表,傳世諸帖無一雷同,一帖是一帖面目,但每帖之精神皆有淵源,而非僅圖求變的追異求怪。竊以為,諸體之中,楷書的變化最難,規(guī)矩中求變化,變化中求協(xié)調(diào),無異于戴著鐐銬跳舞,難上加難。真卿之帖,如《勤禮碑》 《大麻姑仙壇記》 《元結墓表》 《東方朔畫贊》 《自書告身》等等,看似大同小異,殊不知這 “小異”之中蘊藏多少微妙的變化與學問。楷字由脈絡清晰、起收分明的每個筆畫組合而成,布局大致上又是平穩(wěn)的。有了這兩條規(guī)矩,極容易把字寫得板滯雷同、千篇一律,形如算子。也容易為把字寫得好看而套用諸如黃自元九十二法那樣的口訣,最終作繭自縛,樊籬難破。

藝術的魅力在于個性,以個性的面目得到認可是檢驗藝術追求的重要尺碼。而個性不是一味地任性,也不是一味地率性,它是在繼承中求發(fā)展,于穎悟中求變化。說到繼承自然離不開學習與模仿,這的確是一門笨功夫。定下心來一門心思下功夫沒錯,但這樣一來最大的問題就是容易形成亦步亦趨,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毛病,從而失去求變的欲望。最近常想,學楷書不僅僅是學筆畫、布局,學字形結構特點等等,因為這樣一來非常容易陷入程式化的死胡同,先是不容易進去,而進去了更不易繞出來。 比如說某一個筆畫,在這個字中這樣寫,在那個字中那樣寫,甚至在相同的字中差異也很大,那我們按 “口訣”如何解釋?七個音符能譜出萬千旋律,筆畫亦然。學楷書在掌握了可視的表面文章之后,要進一步深入內(nèi)在世界,分析、揣摩書法家想通過此帖體現(xiàn)什么思想和追求,有些字看似平常,其實無時無處都隱隱表達著他們的審美追求。藝術上無形的東西有時用有形有文字是講不清楚的,真應了古人說的: “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”不是嗎?看似字體扁平的 《大麻姑仙壇記》里面卻有不少長方瘦勁的字,充滿了篆意和金石氣;瞧著隨意自然的 《東方朔畫贊》,細品每個字都特別講究筆畫和結體以及通達的元氣;幾乎每個豎畫都大膽傾斜的 《自書告身》帖,看進去之后發(fā)現(xiàn),字體重心竟是那樣的平穩(wěn),無懈可擊。觀察要由表及里,從微觀到宏觀,意念和觀念要解放,要敢于大膽地“猜”,猜錯不怕,就怕依葫蘆畫瓢,不動腦子。

說到底,要把看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筆畫寫得不那么規(guī)矩,又法度森嚴,不離譜,真難!總之,要在協(xié)調(diào)、自然中求變化,讓變化無處不在又含而不露。要努力把求變化由一種欲望逐漸轉化成一種本能和習慣。

想得寬泛一點,變化和發(fā)展有很多共同屬性,要發(fā)展就必須變化,變化是發(fā)展的前提和結果體現(xiàn)。建筑、服裝、家具什么都在變,但它們的實用性是固定的。對藝術來講,變化更多是審美和欲望的要求。 變化是豐富與拓展事物既有概念的唯一途徑。回到書法,變化要著眼于形而下,并牽著這根若即若離的墨線回溯到形而上,不僅看人家怎么寫,更要追問為什么在這里這樣寫而在那里那樣寫,多想由此體現(xiàn)與表達文字背后的東西。然后,才是我怎么學。

為什么要變?接下來是怎么變,頭腦里的 “變”指揮行動上的 “變”,否則就談不上主動地變,而是信手涂鴉地亂來。橫豎撇捺鉤挑折也是音符,是元素,要有大腦中樞的統(tǒng)一調(diào)度指揮。常用字詞就那么幾千個,小說家寫出東西來怎么那么有味道?表面看是語詞如何科學地 “搭配”,實際上是思想與意識在指揮。一樣的食材一樣的油鹽醬醋,大廚炒出菜來為什么好吃?關鍵是知道菜里面和菜后面的事情。重要的是別讓腦子僵化,給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騰出翻筋斗的地方來。